【作者／胡晴舫】
不經大腦，他伸手進抽屜，拉出那只紙袋，指頭打開封口，撒出一疊光影模糊的陳年照片。他的呼吸隨之停滯。
他看見小美。正確說法：他看見無數個小美，每個小美都赤身裸體。這個小美全身上下光溜溜，只著一雙紅色高跟鞋，斜躺床上，右手捧高自己的右乳，伸出紅舌，作勢自舔乳頭。那個小美扭過上半身，兩隻手扶立窗台，兩腿岔開，美背劃過一道優美弧線，眼神招喚他走過去占有她。另一個小美坐在一張椅凳，雙腿打開，嘟起雙唇。一張張照片，都是小美。都是他看過又不曾看過的小美。
他覺得頭暈噁心，有點想吐，本能將照片反蓋，目光彈開。為何網路上觀賞陌生人的性愛淫照會帶來津津樂趣，往往看得目不轉睛，而瞥見親近愛人的裸照卻只令他難堪，極度不安。都什麼時代了，他不是那種傳統男人，不會介意自己女友拍裸照，那為何他感覺五臟俱絞，頭重腳輕，快要站不住了。
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又轉回那疊照片。人類喜愛觀賞屍體與裸體的程度，總是出乎意料。美並不是唯一的吸睛要件，反倒越驚悚，越離奇，越怪誕，越忍不住不看。身體之於社會，如同腐肉之於蒼蠅，總能引來無數逐臭之夫，邊捏鼻邊皺眉，邊歡呼連連，雙眼始終移不開，死死膠著在自己口口聲聲譴責的那團肉上。人們互相瘋狂轉寄名人淫照，多少延續了古代歐洲付錢觀賞畸形人的心態，雙頭侏儒、陰蒂巨大的非洲女人、頭腫如象鼻的男孩、渾身披鱗的陰陽人，愈嫌惡作嘔，愈想看，誇張驚嘆，興奮交耳，最好有機會伸手觸摸對方，以示自己的膽識過人。透過閱讀他人毫無遮掩的肉體，柔弱暴露於外，失去防衛能力，對那些具侵略性的打量目光完全無助，不能抵擋，人們便暫時忘懷自身生命同等卑下，肉身同受歲月摧殘，因勞動而衰老，挫折使之變形，逐分逐秒都在腐朽，走上敗壞。堂而皇之觀賞他人的肉體，挑剔、評論，生命忽然變得不那麼扭曲悲涼。阿海想，這恐怕跟權力有關。觀賞是一種權力，對被觀賞者的恣意侵犯。我在看你，便擁有了你，而你無能反抗。
他看著小美。相片霧濛濛，場景光線昏暗，看起來在一間旅館房間裡，用傻瓜相機亂拍。照片中的女孩子稚氣未脫，描粗眉，擦紅妝，表情可笑，肢體誇張，但依然是小美的眼眉、小美的胸部，那雙均勻適中的長腿屬於小美無誤。他看著小美，想像其他看過這批照片的男人也看著小美，他們統統擁有她。而面露渴望的小美企圖勾引鏡頭，還是鏡頭後的那個人，抑是她想像中即將觀賞這批照片的所有人。她希望他愛她，央求他不離開她，但他一個人的愛是否足夠，還是她也需要東尼的愛，詩人的愛，更多男人的愛。他們從各個角落，炯炯目光，燃燒著火焚慾望，灼灼注視著小美的裸體。
他將照片放回信封，穩穩壓在今日現金袋之下，關妥抽屜。
◎作者簡介
胡晴舫
台灣台北生，台大外文系畢業，美國戲劇碩士。寫作包括散文、小說、文化評論。1999年移居香港。著有《城市的憂鬱》、《旅人》、《我這一代人》、《第三人》等書，固定專欄發表於兩岸三地以及新加坡各大中文媒體。《第三人》獲第37屆金鼎獎「最佳文學圖書獎」。2013年起，旅居紐約。
【完整內容請見《聯合文學》九月號347期；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】
轉貼來源：UDN新聞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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