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文/王嘉驥】
生命之旅的隱喻
凡人皆有渴求,因而難逃慾望落空的命運。自由與慾望的相互糾纏或捆綁,形成生命無可迴避的公案。這些都是黃榮禧1980年代至1990年代時有所見的主題。他作品中的人物總是擺盪在慾望的想像與幻滅的現實之間。這種渴望而不可得的矛盾,是每個人必須單獨面對的課題,而沒有人能夠取代。不管是繪畫或雕塑,黃榮禧所塑造的每一情境都是生命之旅的隱喻。以《追月》(1983)和《伐渡》(1984)為例,裸人孤舟的形象強化了生命的孤單、侷限與脆弱。在《獵》(1986)與《尋》(1986)的過程當中,人的汲汲營營究竟所為何事?而《打春》(1989)和《爭鬥》(1996)裡的拳擊手,究竟與誰為敵?或如《變貌》(1985)和《倣》(1985)之所見,人是否應當攀緣附勢,一切只為生存?這些都是人生的處境,既無標準答案,也無絕對正確可言。人生在世,即使面對不得不然的抉擇,仍須面對自我,並承擔選擇之後的結果。
1984年參與威尼斯雙年展美國館的計畫之後,黃榮禧在接續的三年獲得了更多機會前往歐洲各國展出,尤其是義大利地區。同時,他也在1985年發表了在紐約的首次個展。1987年至1993年間,他曾經在「聖芳濟貧窮之友會」(St. Francis Friends of the Poor)擔任精神障礙患者的藝術治療師,前後達六年之久。1992年,黃榮禧的作品曾經來台灣參加聯展;1993年起,他開始在台灣舉辦個展,從此成為台灣當代藝壇的常客。









黃榮禧│歸 油性蠟筆、紙 66X82cm 2008
1991年之後,黃榮禧在作品中加入更明顯的中國造形元素。譬如,1991年的《始》援引伏羲與女媧交媾的創世紀神話,並運用中國藝術史已知的造形,作為意象的參考。民間流行的宗教傳奇,尤其是道教「八仙」的典故,也見於黃榮禧1993年的幾件作品當中,包括:直接以《八仙》命名的雕塑作品;以及使人聯想起韓湘子吹笛的《笛音》。另外,1998年的《緣》或《前緣》當中所見的鹿啣人的意象,有可能是以古代佛教經典「九色鹿」的故事作為靈感與形象的來源。
黃榮禧在1990年代期間似乎也有較多的雕塑作品。隨著中國元素的增加,黃榮禧的雕塑也出現更多關於山、水、樹、石、花卉的意象表現。他的立體造型不但使人想起傳統中國庭園的太湖石/假山,同時,也像是精雕細琢的高貴盆景。再者,他所運用的複雜而立體的混色效果,也反映了中國自清代以降,經常可以在瓷器紋飾、絲綢織品,或是其他民俗藝術常見的華麗特質。當然,堆疊厚重且帶有騷動感的立體油彩,不但能夠驅動觀者的心理感受,也讓人想起現代藝術先驅梵谷(Vincent van Gogh, 1853-1890)熾熱而強烈的表現畫風。
1990年代中期以後,黃榮禧對於情境的塑造,更明顯地回歸到以單人作為主題,猶如劇場上的獨白、舞劇中的獨舞,或個人內心的喃喃獨語。1980年代的一些主題仍舊延續至1990年代,譬如:拳擊手憑空揮拳的意象沒變;原本的變色龍(《變貌》與《倣》,1985),依舊攀緣在樹間,只是如今失去了保護色,成為動彈不得的赤裸人(《愚者》,1994);依山攀緣的人,也還是一樣努力,只是換了新手(《生手》,1995)。這類主題的重複,彷彿一再強調生命仍然虛幻,人的迷惘也未曾減少。人心日思夜夢的世外桃源,最終卻可能只是一場空空如也的徒然。此一時期的黃榮禧揭露了人性更多的無奈、困頓與不安。
「寓言」的象徵情境
多數的論者都認為黃榮禧的作品具有明顯的寓言(allegorical)特質。黃榮禧本人則認為,他的作品如果帶有「神話」特徵,也是純屬「私人」(personal)。如果說,「寓言」(allegory)是一種敘事的體例,那麼,他的作品的確具有類似的形式。黃榮禧的「寓言」以隱喻(metaphor)和借喻(metonymy)並用的手法,再現人的心理與現實情境,其意圖並不是為了凸顯道德、社會、政治或宗教的象徵意義。再者,抽象價值的擬人化,也是「寓言」經常使用的表現手段,其目的是為了教化。就以此論,黃榮禧作品符合「寓言」特徵的部分,主要在於他創造了一種象徵性的情境,藉以描述特定的人性處境(human conditions)。
2000年以來,黃榮禧創作了許多以花為母題(motif)的作品。花作為文學性的象徵符號,通常意味著短暫的美好,或甚至帶著華而不實的反諷。花容雖然美好,其芬芳也能撲鼻,卻難以常在—其稍縱即逝的現象,一如人的青春與美色。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曾經寫道:「腐爛的百合,其臭勝過蕪草」。黃榮禧運用中國文人繪畫所喜愛的「四君子」題材,以華美的梅、蘭、竹、菊意象,象徵春、夏、秋、冬四季,同樣表達了對時間的感觸。青春如幻的傷感,也出現在黃榮禧以「秉燭」為題的多件作品當中。以《時光》(2002)、《火種》(2008)、《夜遊》(2008)為例,黃榮禧明顯借用了中國古代文學與繪畫的「秉燭夜遊」典故,表達了時光難留的無奈。放在同樣的脈絡來看,或許我們也就比較能夠理解,黃榮禧為何也在同時表現幾幅以「桃樹」為題的畫作,譬如:2002年的《移花接木》和2007年的《桃樹》。在道教文學中,仙桃或蟠桃都是長生不老的靈果;「八仙」中的何仙姑據說也是因為吃了道士所送的仙桃,而得以升天成仙。然而,時間既如孔子在江上所言, 「逝者如斯夫,不捨晝夜」,人的青春又如何能夠不老?生命又何嘗能夠不死?
表現在黃榮禧的作品當中,人生雖然苦短,卻依舊充滿迷途的詭譎與不確定的變數,一如《幻圈》(2001)之所見。《五官》(2008)五連作是他近年的力作之一。畫中,他以臨空俯視的山水景觀作為背景,象徵了自然、時間與永恆;同時,他也以簡化的線條勾勒出人的頭形,任其虛幻地懸浮在圖畫表面。黃榮禧對於「五官」的定義,源於中國的命相之說,亦即眉、眼、耳、口、鼻等五項。這些都是人認識世界的外在管道,既是人侷限之所在,也是欺騙和迷惑的來源。不管是言語的泡沫(2005年的《預言》和2007的《泡沫》),或是舌燦如花(2007年的《人像一》和《人像二》),這些雖是世俗的妄念,凡人卻難以捨棄,也很難有人不被說服,如此,更凸顯了生命虛幻與人性脆弱的常態。
黃榮禧在年過六旬之後,對於生命似乎已無質疑或迷惘。在他早期的作品裡,人不斷尋覓,努力想要找到安頓之地,但也因此,洩漏了各種不安的焦慮。晚期的他仍以擬造情境的方式,持續對人的處境或狀態進行描述。只是,凸顯人生的弔詭不再是他今日的議題。如他晚近的新作所見,騰空飄浮的裸人形象明顯增加,彷彿精神解放與漫遊。對比於世俗的喧囂與煩憂,輕盈可以理解為對沈重現實的解構。就在《夜晚》(2004)、《歸》(2008)或《摘星》(2009)等作當中,黃榮禧似乎暗示了赤裸回歸生命原鄉及其本質的渴望。
當代的世界擾攘而噪雜,黃榮禧早已不隨世界旋轉。面對不同的人生階段,不同的生命處境,他持續提出個人的觀照。他以第三人稱的敘事手法,滲入第一人稱的見解。他運用視覺性的油彩,創造了具有豐富觸覺性的意象世界,並據以發展為負載各種人性慾望情境的心理力場。
2011年12月,黃榮禧在台北舉辦了他最近一次新作個展,作品依舊精采如昔。使人感覺如青天霹靂的是,就在他返回紐約之後不久,突然發現的病魔竟然於短短數月之間,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,劃下了他生命的休止符。美國紐約時間5月10日深夜,黃榮禧溘逝於布魯克林(Brooklyn)家中。
回顧蓋瑞特.亨利寫於1985年的短論,他曾經以東西調和的說法,嘗試為黃榮禧的創作定位。他認為,黃榮禧「以表現主義的風格將自己的東方淵源西方化,同時,他也讓表現主義的畫風東方化,使其變得抒情、溫和而寧靜。在某種意義上,他讓表現主義變得更為文明。」最後,他更指出,「在東西方之間,黃榮禧探索的不是兩方的差異,而是它們的相通之處。」而這樣的觀察,即使在我們今日看來,似乎也仍然有效。
※延伸閱讀:桃源孤旅—回顧黃榮禧的藝術歷程 (上)
【《典藏今藝術》2012年6月號;訂閱 典藏今藝術電子版】


轉貼來源:UDN新聞網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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