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文/韓麗珠】

他們決定絕食的時候,在聲明中引用了北島的詩〈宣告〉:「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裡,我只想做一個人。」

有些人驚訝於他們竟然用未成年的稚嫩身軀脅迫政府,有些人質疑他們成長於富庶的年代,忘了對飽足時常保持感恩態度,有些人認為,他們只是在苛索注意力。沒有人指出,禁食成為一種抗議手段之前,飢餓本來就具備了淨化和療癒的作用。生長在街頭和曠野的動物一旦生病,便躲在靜僻的角落,不飲不食,暫時中斷周而復始的進食、吸收和消化過程,讓各個器官得到休養生息的機會,從而排出毒素和有害物質。如此,才有回復健康的可能。

在《疾病的希望》一書中,作者托瓦爾特.德特雷福仁和呂迪格.達爾可指出了小腸和大腦之間奇妙的相似之處,兩者負擔著相近的工作和功能:「大腦消化非物質層面的觀念,而小腸消化各種不同的物質食物。」

他們無法關掉自己或別人的腦袋,於是,在新學年開始之前的一天,那個被指為懷著洗腦目的而設的科目即將開展之際,他們便關閉自己的胃,拒絕任何食物進入。他們緊抿著的嘴巴發出了一個問題:人,該怎樣去「做一個人」?

釋迦牟尼曾經過著苦行般的生活,持續地減食或斷食,藉以拋開肉身的限制,達到開悟,超脫生死的境界。耶穌的禁食經驗卻說明了,人,其實無法以極餓的身體與別人討價還價。人在餓透的狀況下,只會被導引至自我之間的掙扎和試煉。他禁食了四十個日夜之後,魔鬼終於出現了,他叫他把石頭變成餅,從殿頂跳下去,甚至,與魔鬼妥協。很可能,魔鬼本來就是他分裂出來的其中一個自我,是以,他叫他:「退去吧。」

在瑪嘉.莎塔碧的《寂寞,在生命最後八天》中,禁食是主角阿里決定尋死卻仍未具備足夠勇氣的一段彌留之路。他在街角重遇夢牽魂繫多年的情人之後,一直賴以寄託的精神支柱驟然崩潰,躺在床上多天,靜靜地回顧一生。妻子做了他最喜歡的梅子雞,但,任何香氣也無法喚回生的樂趣,他吃了一口,便吐了出來。

許多人陸續到廣場上去,探看絕食的少年和少女。有些人出於憐憫,有些人充滿好奇──為了看看在一個以美食聞名的區域裡,堅拒進食的人,臉上有著怎樣的神情。

不久,絕食的人竟然日漸增多,有些人躺在廣場上築起了的帳篷裡,有些人在辦公室房間的門外,張貼著寫上絕食時數的紙張,沒有辦公室的人,在臉書上許下了茶飯不思的承諾。於是,城巿裡所有不習慣憤怒和衝突的人,紛紛沉默地餓著,繁忙的消化系統,便得到喘息的機會。如果人們始終無法抗拒外來之物的入侵,或許唯一的方法,只有透過不斷的淨化,保持自我的初衷。

抗議暫時停歇之後,被反對的科目並沒有撤回,但也沒有即時推行,只是曾經參與絕食的人,身子都輕省了一點點。

◎作者簡介

韓麗珠

1978年生於香港。著有《縫身》、《灰花》、《風箏家族》等書。曾獲2008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中文創作類、2008及2009亞洲週刊中文十大小說、第20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。長篇小說《灰花》獲第三屆紅樓夢文學獎推薦獎。

【完整內容請見《聯合文學》十月號335期;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】



轉貼來源:UDN新聞網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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